许石林
袭人本为贾母身边丫头,因贾母溺爱宝玉,便将所赏识之人赐给宝玉,等于是贾母自己照顾宝玉的手臂延伸。袭人服侍主子,便心中只有主子,这正是做仆人最可贵的品性。明朝人魏叔子说:人与人的关系,最可贵的,“若无两分愚字在,终究到不得至处。”袭人与晴雯都带有两分愚字,但可惜晴雯的愚被刚强精明支撑,最终变成钢刀,要了自己的命,不值得效仿。而袭人与之相反,两分愚字的背后是贤惠懂事,总是为他人着想。最终在贾府大厦倾倒之后,她也能落得个尚好的归宿。
袭人的贤,固然有心里明白自己是贾母安排,日后必然成为宝玉妾室的理想支撑,但她可贵的是能沉住气,扛得住,丝毫不会在别人面前显露,没有人因为这一点感觉到她的盛气和骄气,反而她更加谦和待人,宽厚量物。如第三十一回,袭人胸口误挨了宝玉一脚,吐了血,宝玉即刻便要叫人烫黄酒,要山羊血黎峒丸来。袭人拉着他的手,笑道:“你这一闹不大紧,闹起多少人来,倒抱怨我轻狂。分明人不知道,倒闹的人知道了,你也不好,我也不好。正经明儿你打发小子问问王大夫去,弄点子药吃吃就好了。人不知鬼不觉的,不好吗?”通常女子受了委屈,恃病撒娇是常态,而贤德之人仍然会为他人着想。有意思的是这一句,“袭人拉着他的手,笑道”,非常传神动人。细心的读者数一数,夹在宝玉和晴雯的冲突中,晴雯全是“冷笑”。而袭人处处都是“笑道”,数一数这一回有多少个“笑道”。
宝玉因端午节聚会无趣而心中烦闷,见晴雯不慎将扇骨子跌折,遂迁怒。宝玉并不是小气的人,只是一时气沮,纯属情绪淤塞,故借机撒气而已,偏偏遇上刚猛、情商不高的晴雯,不但不言语和软,反而生硬回怼,宝玉气得浑身乱战。袭人在那边早已听见,忙赶过来,向宝玉道:“好好儿的,又怎么了?可是我说的,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。”晴雯听了冷笑道:“姐姐既会说,就该早来呀,省了我们惹的生气。就只是你一个人会伏侍,因为你伏侍的好,为什么昨儿才挨窝心脚啊!”袭人听了这话,又是恼,又是愧,又见宝玉已经气得黄了脸,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道:“好妹妹,你出去逛逛儿,原是我们的不是。”晴雯听他说“我们”两字,不觉添了醋意,冷笑道:“我倒不知道,你们是谁?别叫我替你们害臊了!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些事,也瞒不过我去。不是我说:正经明公正道的,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,也不过和我似的,那里就称起‘我们’来了!”袭人羞得脸紫涨起来,想想原是自己把话说错了。
能够在尖锐的冲突关头,仍然时刻自省自己说错了话,凡事都往自己身上担,替别人着想,顾全大局。古人说自古“士妒于朝,妇妒于室”,袭人自自然然做到不妒,这是女人贤德的第一品德。至于她以辞职回家为由劝宝玉的几件事,堪称谏诤之言,犹如忠臣肝胆。也正是王夫人、贾政乃至贾母最期待的兴家成才之言。
袭人的结局,书中描绘颇有意思——
第一百二十回,宝玉出走,贾府认命,王夫人等对宝玉房中丫鬟各自安排。其中对袭人的安排最细心周到,袭人的嫂子回王夫人问话,王夫人又命人打听,都说袭人将嫁之人是好。王夫人仍请了薛姨妈细细地告诉了袭人。袭人悲伤不已,又不敢违命,“如今太太硬作主张。若说我守着,又叫人说我不害臊;若是去了,实不是我的心愿”,便哭得哽咽难鸣。回过念头想道:“我若是死在这里,倒把太太的好心弄坏了。我该死在家里才是。”于是,袭人怀着必死的心肠上车回去,住了两天,细想起来:“哥哥办事不错,若是死在哥哥家里,岂不又害了哥哥呢。”千思万想,左右为难。至迎娶吉期,委委屈屈地上轿而去,心里另想到那里再作打算。岂知过了门,见那蒋家办事极其认真,全都按着正配的规矩,丫头仆妇都称奶奶。袭人此时欲要死在这里,又恐害了人家,辜负了一番好意。袭人见丈夫原来就是蒋玉菡,始信姻缘前定,才将心事说出,蒋玉菡也深为叹息敬服,不敢勉强,并越发温柔体贴,弄得个袭人真无死所了。
袭人既有必死之志,却能处处为人着想,难怪作者有“不得已”三字作结。若给这三个字一个注解,便是一个贤字。
(作者系文史学者,一级作家,深圳市杂文学会会长)